鐘正林：生活遠比小說深刻

——劍門關鎮定點生活碎筆并小結

　　在四川省和廣元市、劍閣縣三級基層作協負責人的熱忱安排下，我在歷來兵家必爭之地的廣元市劍閣縣劍門關鎮定點生活了下來。我首先去了大地震后修茸一新的劍門關風景區，上關樓，走金牛古道，看姜維守關的石雕和五丁開關及歷代文人留下的詩文，那感受真不是味兒。今天的劍門關已非我長篇《龍門》小說里的劍門關了。

　　站在一塊巨大的冰川漂礫石前，望著逶迤的古蜀道上被人工開鑿出的車道，眼前飄過李太白“蠶叢及魚鳧，開國何茫然，爾來四萬八千歲，不與秦塞通人煙。”和陸游“細雨騎驢入劍門。”的詩句，滿眼的杞人憂天。

　　加上綿竹作家鄧安明前來看我，我只在那個叫帥府的農家樂里住了5天，就再也不想住下去了。這期間我認識了一個人，是對面房子里一個吹薩克斯的中年男子，姓陳。每晚夜深，從他屋子里傳出的悠揚的薩克斯都會在古鎮上空回響，他是個有些禿頂的人。我是去他的店里買手機本地卡認識他的，用本地卡與家里人通話會便宜些。他說你把你那卡轉成神州行不就成了，白天兩毛，晚上七點以后一毛。嗨！也有他這樣做生意的。人家做生意是把別人的錢往自己包里說，他卻替別人節約替別人打算。我與這樣的人當然就說得著，他自然曉得了我要寫的書的真實內容，說地震后，有幾個作家來鎮上寫過劍門關的書，有的都出版了，太一般。你這個的確有些異類，你怕不怕挨批判呃！我說前幾年已經挨過了，即被當地的宣傳部通報批評過、處分過，也被單位罰過款。他說批評處分可能你都受得，罰款可能會受不得？我心里一熱，說，是，老婆沒有工作，娃兒讀書，兩口子拌了不少筋。他唉地嘆息了聲，說，與我差球不多，愛吹薩克斯，老婆經常罵，你天天吹能吹出錢來么？還是想吹，不吹心里不自在。久了婆娘也就不說了。我說，我那婆娘也是，后來我發了些中短篇，當把單位的處罰款掙回來了，老婆后來也習慣了。我就對他說我不想在這農家樂住了，心里憋得慌。他說，我給你引薦個人，叫方經源，也愛寫，也挨過整，他就住在鎮上，對劍門關歷史熟悉得很。我想起劍閣宣傳部的朱斗峰在酒桌上跟我談起過這個人。

　　去見方經源是在上午，他的顫顫巍巍的老伴說他上山采野菌子去了，中午要回來。中午去，一個頭發已白，戴副眼鏡的老頭果然就采著野菌子回來了，一身書卷氣的他聽說是省里派下來寫書的，精神就格外的好，給我們看他采到的紅的白的野菌，說前幾天就把它們看好了的，就曉得有貴客來，今天一大早就去，終于采著了，今天中午就在這里嘗鮮。八十多歲的他自然擺起了教書的日子，擺起了文革被整和撥亂反正后當文史委員的經歷；還有前些年劍門關內演馬戲設蒙古包糟蹋文化的事，他給溫家寶總理寫信，總理指示人大代表組調查后終被拆除恢復古劍門關原貌。可是現在你這個劍門關不尊重歷史，特別是景區放電影、古道修成水泥樁，劍門關石碑新刻和雕塑不倫不類及姜維祠地點的搬遷等四不像問題。我問他姜維守關的確切地址和姜家的后人現在普寧老城的生存狀態故意岔開了他的話題，他脈絡清晰，如數家珍，答應改天帶我去朱家寨，他說蜀軍安營扎寨實際是在那里，許多仗也是在那里打的。姜維父子與鐘會在涪城合謀拿下成都重興蜀漢被魏軍將士誅殺，據說有活口逃到了川西山坳，隱姓埋名數年，遂開枝散葉。這方經源可了得，歷盡四十余年心血寫就了諸多影視劇本子，其中《陳圓圓》《趙飛燕》和《宋美齡》《唐明皇》及《紅軍攻克劍門關》二十集較為規整。他高看了我，囑咐我有機會幫他向影視公司推薦。他不知我也是如他般辛辛苦苦碼字的，圖的只是個樂子，哪里有那般四通八達的關系。但方經源確實是個劍門關通，包括當年紅軍是如何從后山翻過來，用迫擊炮轟炸守兵拿下劍門關的他都娓娓道來。

　　盡興時，我說請他在朱家寨找一戶農家，我想在那里住段時間，吃住費用該咋算就咋算，由我付。他說這么遠這么辛苦，公家不管，我說管的，有補貼。他說，行。第二天就給我落實了一戶蔣姓人家，屋里只有六十多歲的老人和瞎眼的老伴，他原有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一個兒子在深圳打工，一年回來一次，一個兒子結婚后另立了門戶，就在山坳那邊的茶坪。談起他的女兒，他的老伴就汪汪的哭起來，眼流水從空蕩的瞳孔里蚯蚓般涌出，說，老天啊！你就睜睜眼開開恩叫會會回來吧！活要見人死要見尸啊！原來他們的女兒會會十八歲高中畢業回鄉后不甘在苦寒山區，只身到山外去闖蕩，先是聽說在漢中，在寶雞，后來就一點消息也沒有了，到現在已經失蹤了整整十五年。我這人最聽不得苦寒人家的苦寒事，眼流花打著轉說，就莫有報案？蔣大爺說，報了，是三年以后才報的，派出所說莫法立案，兩年莫見人就算失蹤了。我說為啥兩年內莫報案。他老伴說，總以為明天就會回來。天天望，月月望，年年望，十五年都莫有回來，眼睛望瞎了都莫有回來，我的會會啊！我轉過頭去，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啪嗒啪嗒的眼淚跌落下來。我決定把這戶人寫進我的小說里。我在這家的深刻感受還有許多，限于篇幅，只有讓我的小說來述說。

　　因小說涉及的是三個定點生活地方。三個月來，我基本上在跨越三個地級市的村莊往來。諸如蔣大爺一家的遭遇并不鮮見。羅江縣的白馬關，是三國時期的鳳雛龐統落難之地，現在那里有座龐統祠，祠內有衣冠墓，古綿竹關現在的黃許鎮也緊靠那里。還有天府糧倉皇天壩，小說主人公老姜一家的主要生存活動地。老姜的原型是鎮上的一位農技員，上面的雜交水稻試驗田都是由他在組織試種，圍繞高速公路的修建與千畝稻田種植的沖突，他曾去各級上訪，其中又夾雜著許多復雜的恩恩怨怨。包括四庫全書記載的《三農紀》的作者——清朝的張師古都在這個鎮留下了活動的蹤跡，張師古的后代與姜維的后代傳下的血袍的故事，又在多少年后分分合合，很是糾集，小說的草蛇灰線逐漸埋下。

　　可以說，定點生活彌補了先前的諸多不適和困擾。往來于三處地方，走訪和感受非同一般，總的感受是生活遠比小說豐富而深刻得多。這期間，我就長篇的一些邊角余料寫了短篇《鼓掌》(載《文藝報》2012年8月15日，《小說選刊》2012年10期選載)，中篇《蟒蛇》(載《長城》2012年4期)，除長篇外，我還把蔣大爺家失蹤十五年的女兒會會寫了進了中篇《副產物》，只不過會會出去了就再沒有回來的情節變了。《紅巖》雜志不久將刊出，算是我的心靈上的一點安慰。我對自己說，等我這個長篇出版了，我會再去朱家寨，給蔣大爺一家送上一本，可是我猛然想到，到時候會不會給他和老伴的傷口雪上加霜呢？一種遠比小說更糾集的隱痛蛇一樣咬著我的心。

　　鐘正林，2006年起先后在《北京文學》、《中國作家》、《人民文學》、《當代》、《江南》、《鐘山》、《長城》等刊發表中、短篇小說多部(篇)，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文學報》和小說選本選載。出版有長篇小說《山命》、中篇小說集《鷹無淚》。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現供職于四川德陽日報社。